巡检头领璠智涛，他悲哀地发现，今天应该是他最走霉运的日子。
在天色未明时从温暖的被褥离开，穿上沉重冰冷的甲胄站街巡逻，这就算了，怎么手底下的士兵报告称‘有人私自杀马’？
更要命的是，县丞大人又恰恰听到了这个消息，这无疑是对他潘智涛能力不足的铁证——毕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，出现这种“杀马”的违法乱纪之事他潘智涛也有莫大责任。
更更要命的事还不是这个，当他赶到案发现场时，他十分眼尖地发现这里是柳长风柳医师的经营地盘，潘智涛十分谨慎地选择按兵不动，准备先去请示县令大人，看看这其中是否有些隐秘猫腻儿。
却不曾想那个尸位素餐的县丞一闷头便直接冲了进去！
随后，围在人群中的县丞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。
难民们数以百计地围成汹涌人潮，他潘智涛带着的士兵，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十一人，根本无力控制疯狂的场面。
而场面还甚至有上升趋势，难民们勾肩搭背，呼朋唤友，准备由数百人上升到上千人的混乱……
苍天啊！这哪里是走霉运，这是犯了太岁时运不济厄运临头灾星照命！
潘巡头领身披甲胄魁梧高大，站在原地手握长枪仰望天空，悲哀地思索自己过往曾犯下的种种恶行。
莫非，是因为老天爷看不惯自己，从而降下惩罚？
“难道是校场发薪水自己贪了手下的工钱？还是半月前到酒肆喝了七碗茶酒点了满席菜肴吃完后不付饭钱？又或者是前三天去怡春院看头牌顾小姐然后整宿未回……”
还未等潘巡头领想完自己种下的恶行因果，北城门口跑来了一个士兵，那是潘智涛先前派去官府通风报信的手下。
士兵以快跑姿态冲到面前，而后一顿脚站直身板，举起手向潘智涛行礼。
“报告长官！县令大人说，‘让他们杀马，我先前批准了’，并且县令大人还告诉您，让您维持现场秩序，优先配合柳医师的工作！”
潘巡头领点头，心道柳神医好大的面子，看来先前按兵不动是正确的选择。
现在只需要和县丞撇清关系，并将扰乱秩序的帽子扣在县丞身上即可……
“长官，还有一件事……”
士兵支支吾吾，并转头看向远处正在治病救人的柳长风，似乎是在顾忌着什么。
“有什么事就快说！”潘智涛怒吼。
原本这一天就够倒霉了，现在手底下的士兵还说话只说一半？
这是要气死他这个长官的节奏么？
“长官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？还怕你的什劳子破事？”
潘智涛将长枪猛一顿地，激起一小抔黄土。
“说，到底是什么事？”
士兵黝黑的面庞流下几个黄豆大的汗珠，不知道是因为跑太快出汗，还是内心紧张，“路上还遇到薛小公子，他向您托了句话，说‘将柳神医请回薛府，薛老爷子有事请他’！”
士兵学着薛公子嚣张跋扈的语气继续道：“薛小公子还说，‘若柳神医不肯来，那潘巡头领就是办事不力，要作降职处置，望他好自为之’！”
士兵抬头敝了潘长官一眼，发现长官已经脸色苍白如纸，像是绝望的骆驼被最后一颗稻草压倒。
潘智涛仰面朝天，下颌呈四十五度，像是一个被大风大浪击倒的沧桑中年人。
苍天啊！这才是今天最要命的事吧？
……
……
人群中的薛县丞也面朝天空四十五度，捂着“尖尖”的脑袋迎风流泪……
他薛淩阳，长这么大，就没受到过这种委屈！
如果，忧郁是一种天赋……
“县丞大人不必如此悲哀，您看，这头上的包，还是很符合大人您的气质的……”
洛青玉的语气仍是不急不缓，但仔细看，他的肩膀却是不住地抖动，显然是在努力憋笑。
“县丞大人的身材……十分敦实稳重，再加上‘尖尖’的脑袋，更显威武霸气，一看就是‘头角峥嵘’之辈……”
伤心欲绝的薛县丞听到洛青玉的“赞赏”，不禁停下眼泪，他懵懂地放下手，呆呆地问道：“真的么，真的是‘头角峥嵘’么……”
回应薛县丞的，是周围民众的哄堂大笑。
有些人甚至笑得直不起腰，蹲在地上打滚，身后的人被踹了几脚，而被踹的人也笑倒在地，整个人群竟因一个笑有发生踩踏危机的风险……
“笑什么笑？那我问你，我问你们……”
薛县丞涨红了脸，转身愤怒地向这群刁民讨要说法。
他薛淩阳，就没受过这种委屈！
薛县丞正要抖动官威，身后就传来洛青玉清冷的声音，像是烧红的铁锭被泼上冰冷的水，一下浇灭薛淩阳的心中怒火。
洛青玉轻飘飘地放话：“县丞大人来到城外，想来身上必有重任吧，现在时间可不早了哦，县丞大人还不去……”
薛淩阳愣在原地，像是信息量加载过大， CPU直直冒烟，仿佛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。
沉默，是今早的江城。
…………
坏了，忘了发赈灾粮了！！！
……
……
柳长风淡然端坐在栏台前，按住病人的手，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中医，动作缓慢，望闻问切，每一步细致而耐心。
场面祥和而温暖，妥妥的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，医患关系十分的不紧张。
如果除开站在一旁阴沉着脸的潘巡头领的话。
“大夫，我没病，真的……”
“唉唉唉，这怎么可能，来来来，不要向医生隐瞒病情，医生会尽全力治好你的……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害羞干嘛呢，让我看看，看看，看看嘛……”
病人面对格外殷勤的柳大夫显然是盛情难却，他乖乖撸起袖子接受治疗，低着头，不敢看一眼旁边的官差老爷。
官差老爷潘智涛，正杵在栏台边干站着不说话，一双鹰角眼白多黑少，视线越过柳长风，死死地盯着栏台前的空气。
原本排在柳长风的档口后还有三两个难民病友，正打算向柳长风问病求药。而他们见到官差老爷凶狠的面孔时，就纷纷识趣地后撤离开了。
先绕到城的另一边去领粥吧，那是官府派的赈灾粮。
这么晚过去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粥剩下留给他们……
潘智涛有求于柳长风，因此不敢打扰柳长风坐诊看病，只好出下策，站在此处无声地威慑那些不长眼的刁民。
没看见爷在当差么？刁民滚远点！
待柳长风眼前的最后一个病人看完，病人颤抖着接过柳长风递给的药包，诚心称谢后又扭头就走，那背影像是落荒而逃的猎物。
柳长风坐在原位长叹一口气，随手收起一旁的银针，慢悠悠地道：“你来找我，是有什么事要交代？”
潘巡头领站在柳长风身后，像是一堵墙，他恭恭敬敬地开口道：“薛老爷托我向您转达消息，他有急事向您请教，希望您能今天随我进城”。
柳长风慢条斯理地掸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，丝毫没有回头看的意思，“去薛府？我可不想去……”
这逼格，真是越装越高……
潘巡头领上前踏了一步，语气沉重得像是滴出水：“潘某愿出资一百两银钱，为柳神医购得需要的药材，并且，只要您肯去薛府，我向您担保，薛老爷定然会答应您关于药材供应的事”。
他潘智涛为了完成薛公子吩咐的任务，可是费了老大的心思。
为了请动柳长风这尊难伺候的佛，他专门派手下人收集情报，最后还是看守城门的士兵告诉一个消息——柳长风每两天都会回城内购买药材，用以治疗城外的难民。
而这几天柳长风都没有回城，想必是钱财散尽，无力再购买药材。
毕竟难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，更别提看得起病了。柳长风此举完全是免费看病免费给药，在潘智涛眼中是难以理解的赔本生意。
不过既然知道柳长风缺少药材，那他潘智涛开出供应药材的条件，想必即使清高如柳神医也无法拒绝。
一百两银钱就这样花出去，潘智涛当然很心疼，疼得要滴出血。
但一百两银钱没了可以再挣，官职若没了，可就真没了。
巡检头领本职一年三十两银钱，加上杂七杂八的灰色收入有五百多两银钱。
何况这钱也不是白花，此举既能完成薛公子的任务，还能为柳神医雪中送炭，这样两边都讨好，未来若能得到薛府的赏识，想必官职升迁也是指日可待……
潘智涛心中的小算盘还没打完，就见柳长风终于转身，向他微笑道：“爽快，那今天这趟路，看来是非走不可了”。
柳长风心中同样打着算盘。
在城外搭档口为难民治病，的确是缺少药材。
毕竟，病人数量以千计，而更多的人听闻此处有免费就诊治病，就纷纷一窝蜂拥上来，即使没病也打算看病寻药。
以柳长风一家之财力，确实无力支撑长久。
这位巡检头领一上就开出他无法拒绝的条件，想来是调查过自己的。
不过他这两天没有回江城内，倒不是因为没钱买药材了，而是因为江有夏这个家伙，混蛋师兄的到访让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罢了……
潘智涛嘿嘿赔笑，而柳长风满是皱纹的脸也堆起笑容，两个老狐狸伸出手笑嘻嘻地紧紧相握，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，一生一世永不背叛……
这就是社交的手段——暗黑心理学、食人树（识人术）
